十九世紀被譽為“科學世紀”,在牛頓與拉瓦錫所奠定的基礎上,物理學與化學建立起一座不斷發(fā)展與和諧的大廈,科學體系日趨完善。在科學理論的指引下,“進步”這臺巨大的引擎不可逆轉地被啟動,工業(yè)時代初現(xiàn)端倪。
十九世紀也是科幻萌芽的世紀??苹眯≌f登臺伊始就發(fā)現(xiàn),近代科學已為它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而不斷涌現(xiàn)的新發(fā)明,給了它近乎于無窮大的舞臺,允許它恣意、甚至妄為地揣測一個大機器時代的種種未來……
一、機器的都市
早在十九世紀中葉,愛倫·坡在《未來故事》中就已開始幻想以動力氣球與高速火車構成的機器交通體系:“現(xiàn)在正有一只巨大氣球以每小時至少一百五十英里的速度向我們靠近……它翱翔在一英里的高空,高高在上、神氣十足地俯視可憐的我們。說到底,每小時一百乃至兩百英里的時速仍然是挺慢的。你記得我們在橫貫加拿大的鐵路線上的那次飛馳嗎?——每小時整整三百英里……偶然瞥見車外的景象給我們帶來了一種多么奇異的感覺,每一樣東西都顯得那樣奇特——一切都混成了一團?!?/P>
一個龐大的交通系統(tǒng)出現(xiàn)的必要前提,是更龐大的城市。鋼筋混凝土建筑技術的發(fā)展,造就了曼哈頓灰暗的摩天大樓群落,而這些工業(yè)時代的“圣跡”自然而然地吸引了科幻小說家們的注意力。他們中間很多人厭惡城市,向往田園生活,另一些人則更加不帶感情色彩地評估著城市給人類帶來的影響。
威爾斯在《沉睡者醒來》中描寫的“世界城市”巨大無比,層層疊疊,上面覆蓋著屋頂,擁擠不堪,整個是一個鋼鐵鑄成的洞穴,僅僅想一想就令人不快。向來以“樂觀主義”著稱的凡爾納也不喜歡工業(yè)大都市,在《蓓根的五億法郎》里,“科學家之鄉(xiāng)”法蘭西城是一座花園城市,而冷峻的德國人建立的斯塔爾斯達德城(德語中即為“鋼田”的意思)——
“就在那取之不盡的泥煤山腳下,矗立著一個灰暗的、巨大的、怪異的建筑群,那都是一座座整齊劃一的建筑,開著對稱的窗戶,覆蓋著紅色的屋頂,圓柱形的大煙囪林立,從那上千個煙囪口中噴吐出一股股連綿不斷的黑色濃煙。”
比起浪漫的法國人、富于田園詩人氣質(zhì)的英國人,阿西莫夫在《鋼窟》中對于城市的分析要客觀與理性得多,也對城市寄予了更多的希望:
“地球上的人口日益增多,便不得不講求效率?!胂肟?,十萬個家庭分住十萬幢房屋,或是一個有十萬單位的社區(qū)?每個家庭擁有一套膠卷書,或是一個社區(qū)擁有一套膠卷書?每戶人家各自擁有一套電視錄放映機,或是中央系統(tǒng)的電視錄放映設備?比較它們之間的差異,你就會明白何者效率低了。
“同樣的道理,一再重復制造廚房與浴室不但浪費而且愚蠢,遠不如城市文明中的地區(qū)餐廳與個人私用間,把效率發(fā)揮到極致。于是,地球上的村莊、城鎮(zhèn)以及所謂的‘城市’逐漸死亡,并且被真正的城市吞沒。…… 它可以把建筑頂端包起來,可以把四周圍住,也可以往地底下鉆。它成為一座鋼穴,一座巨型的、自給自足的鋼筋水泥洞穴?!?/P>
二、機器上的人們
常常有讀者誤以為科幻小說家可以預言未來,但實際上的情況卻恰恰相反,科幻小說家經(jīng)常被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推著跑,天才的預言反倒成了極為罕見的例外。
1765年,瓦特蒸汽機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工業(yè)革命。但將近一百年之后,文學界才開始注意到機器的巨大威力。第一個對機器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的作家是儒勒·凡爾納。在《機器島》中,凡爾納興致勃勃地讓四位在美洲大陸巡回演出的音樂家在際遇巧合之下登上了模范島。
模范島是一座人工制造的島嶼,底下安裝有推進機,由27萬只鋼箱組成,總面積為27平方公里,上面覆蓋了可供植物生長的泥土。兩座各為50O萬馬力的工廠裝配了強大的發(fā)電機,電廠鍋爐以石油為燃料,發(fā)電機能輸出20O0伏特的電壓,這樣的電流足以驅動左舷和右舷的推進系統(tǒng),讓模范島悠哉地追逐著太陽,飄浮在溫暖的海洋上,令居民享受舒適的生活……
更多的小說家們對凡爾納的技術樂觀主義不以為然,美國科幻小說家大衛(wèi)·凱勒博士就嚴厲地抨擊說:“機器作為滿足世間人們欲望的一種手段已逐漸代替了肌肉。生活僅僅由一系列汽油、即空心汽缸或渦輪機中的油氣混和物或蒸汽膨脹而組成?!?
凱勒博士對于機器的想像,狂躁、陰郁而又具有難以抵擋的震撼力。在1928年發(fā)表的《行人的反叛》中,他寫道:“當福特的繼承者再也不滿足汽車長期在戶外使用時,于是便對這小型個人汽車進行了改善而使其用于戶內(nèi)……人們因此便生活在金屬內(nèi),只是睡覺時才離開……人類已經(jīng)開始停止使用他們的下肢?!?/P>
自此,人們被劃分為汽車族與行人族兩類。汽車族生活在汽車里,由于長期缺乏運動而雙腳萎縮,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而保持原有生活的人被稱為行人族,他們被汽車族合法地驅逐、滅絕。當一位汽車族母親向女兒解釋什么是行人時,她是這樣說的:“嗯,也許比猿要高一些,但比汽車要矮多了。”
這聽起來很悲傷,所幸的是1928年的科幻小說家們?nèi)匀槐в羞@樣的希望:如果意識到有問題,善于思考的男人與女人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幸存的行人族在深山中隱藏起來,為了奪回自由的權利,他們整整用了三代人的時間研究出了一種使汽車族所依賴的電力失效的方法。當倨傲的汽車族再度拒絕與行人族的和解后,幸存者們摧毀了整個汽車族,人類社會又回到了工業(yè)時代之前——
這是文明的毀滅,又是另一個希望的開始。
三、飛翔的機器
在1903年萊特兄弟駕駛著人類歷史上第一架能夠飛翔的機械騰空而起之前,夢想家們就已經(jīng)幻想出各類千奇百怪的飛行器,其中有好幾種不乏富于天才的設計。但奇怪的是,在這之后,就像萊特兄弟從沒有來到過這個世界上一般,夢想家們完全無視航空界的最新進展,繼續(xù)著他們的夢想。
齊伯林飛艇給了夢想家們很大的鼓舞。齊伯林比萊特兄弟早三年制造出第一艘雪茄形鋁制硬式飛艇;而更負盛名的“興登堡”號齊伯林飛艇,長245米,最大直徑41.4米,裝4臺1100馬力的柴油發(fā)動機,巡航速度為121公里/小時,續(xù)航時間可達200小時。艇上還裝有無線電臺和電報系統(tǒng),艇內(nèi)設有豪華的旅客臥室、餐廳、休息廳、吸煙室,以及可供散步的走廊。
夢想家們?yōu)橹笫芄奈?,于是,他們幻想中的更先進的飛行器越發(fā)像一座會飛的堡壘,體積龐大,外形復雜,毫不在意空氣動力學對于飛行器外形嚴格的限制。即便是以技術含量著稱的科幻宗師凡爾納也未能免俗,他在《世界主宰》中,借科學狂人羅比爾之口斷言:“航空的未來屬于飛機,而不是飛艇”;可他自己筆下的“信天翁”號飛行器卻又是一個依靠三十七個柱子上的七十四個螺旋槳升空,再通過水平橫置的螺旋槳推動的巨型怪物。
這種“巨怪”是飛機設計師的噩夢,卻是小說家的最愛?;樟郑谝晃猾@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小說家,在《夜班郵船》里將這些從來就不可能出現(xiàn)的飛艇描寫得繪聲繪色,盡管其中大量的細節(jié)是出自航海技術,而不是航空技術:
“‘老哈里’號高雅地升了起來,但在它左右的側向氣流就像是憤怒的天使們用翅膀在拍打著它。于是它立刻向四個方向搖擺起來,然后又被打到原先的位置上。剛剛搖晃一下,又重新陷入一陣混亂中。光球一直在船頭閃耀,或者從船頭到中艙,在桅桿的上方繞著船頭旋轉。”(如果說這是一艘在暴風雨中航行的三桅帆船,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
到了1913年,夢想家們終于不得不正視現(xiàn)實,承認飛機比飛船更有價值??履稀さ罓栐凇陡咛斓目植馈防铮蔑w機去探索天空之外生命存在的可能性。飛行員阿姆斯特朗上尉駕駛著一架只有300馬力的保羅·維勞納單翼機,扶搖直上四萬一千英尺——這個高度差不多已接近大氣平流層——然后上尉看到了生存在高空中的奇異生物:
“它呈淺粉紅色,隱約可見淡淡的綠色紋理,整個巨大的機體非常纖細單薄,在深藍色的天空中襯托出無比美麗的輪廓。它輕柔地翕動著,兩條下垂的長長的綠色觸須緩緩地前后蕩漾。在這肅穆無聲的高天,如此迷人的幻景猶如肥皂泡一般,儀態(tài)萬方地款款飄拂遠去……”
這聽起來像是飛行員的天方夜譚,不過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1913年還沒有人或者機器飛到過平流層。
四、機器的戰(zhàn)爭
在西方史學家筆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往往用另一個稱呼:“The Great War”。這一場戰(zhàn)爭打垮了四個帝國,逼得日不落帝國從世界霸主的寶座上“遜位”。當戰(zhàn)爭結束時,所有的當事者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卷入一場既無必要又無意義的廝殺,巨大的痛苦造就了像海明威那樣“迷惘的一代”。
科幻小說家們倒不至于像海明威這樣的純文人那般迷惘,對未來的敏銳讓他們早早地嗅到了機械化戰(zhàn)爭的硝煙。在1871年,也就是普魯士總參謀長老毛奇用鐵路加毛瑟槍打敗虛弱的拿破侖二世一年以后,英國皇家陸軍中校切斯尼爵士就匿名發(fā)表了《杜金戰(zhàn)役》,描寫德意志帝國的裝甲艦隊與克虜伯大炮是怎么勢如破竹地打垮了大英帝國。從此以后《杜金戰(zhàn)役》幾乎差不多成了幾代英國人的噩夢。
軍事技術革命很快將切尼斯爵士的預言拋在了后面,當戰(zhàn)爭真正來臨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比科幻小說更出人意料。
牛頓在《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中指出,如果在一座高山上架起大炮,以一定速度將炮彈平射出去,如果炮彈速度更快,則其射程隨之增加;當炮彈速度達到足夠大的數(shù)值時,它就能克服地球引力而圍繞地球作圓周運動。這個論斷啟發(fā)凡爾納寫出了《從地球到月球》,但當時誰也不相信,會有人想要鑄造這種巨型大炮,即使它比凡爾納筆下的要小很多。
1918年3月23日清晨,遠離前線的的巴黎突然遭到了史無前例的炮擊。驚恐萬分的法國人發(fā)現(xiàn),德國克虜伯兵工廠的火炮設計師艾伯哈特對于這個想法是很認真的——他設計的巨炮是從120公里外的圣戈班森林地區(qū)直接打到巴黎的!
人們敬畏地稱艾伯哈特的大炮是“巴黎大炮”。它又高又大,堪稱火炮中的"巨人",其炮管長近37米,倘若把它豎起來,有十幾層樓高,令人望而生畏!如此長且重的炮身使火炮本身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彎曲變形。如果沒有支撐的話,炮口可能下垂25毫米。為了解決這一問題,設計師在炮身后半部的上方又加了一個支架,粗鋼桿通過支架拉直炮身的前半部,同時又與后面的炮身尾部連接在一起。
科幻小說中的幻想變成了現(xiàn)實里的怪物,還只能讓人感覺到驚奇,但一群機械工程師決心無中生有地創(chuàng)造出一種機器時,那才堪稱十足的瘋狂。
在一戰(zhàn)后期,德國人的馬克沁重機槍讓英國人吃盡了苦頭,時任英國海軍大臣的溫斯頓·丘吉爾,決心開發(fā)出一種突破德軍火網(wǎng)的新式武器,于是,在海軍部內(nèi)秘密設立了一個研發(fā)委員會。
很快,委員會拿出了“陸上巡洋艦”最初的藍圖。從圖紙上看,“陸地巡洋艦”長30米,寬24米,高達4層樓,裝著3對直徑達12米的大輪子,3座炮塔和6門102毫米艦炮,連同武器彈藥,全重超過1200噸,這樣的龐然大物可是連科幻小說家都不敢想像的怪物。很顯然,這個大怪物在陸地上根本無法生存,但第一批坦克設計師的超乎常人的想像力仍然不能不令人佩服。
后來為了實戰(zhàn)的需要,幾經(jīng)周折,英國人終于制造出可以投入戰(zhàn)場的坦克:馬克型坦克。即便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馬克型坦克的造型仍然極富想像力:菱形的外觀讓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只匍伏于地的巨獸,隨時可能一躍而起,致人于死命。
坦克的登場標志著工業(yè)革命的全面勝利,機器滲透到人類社會的每一個角落,人們對那些奇妙的機器由驚嘆轉為習以為常,這也意味著以大機器為主題的古典科幻的沒落。在那以后,科幻小說家們更多的將目光投向相對論,外太空,或者更遙遠的河外星系,在機器以外的新疆域中開始新的冒險……
補記:機器的逆襲
歐美科幻經(jīng)過了“黃金時代”、“新浪潮”、“賽伯朋克”之后,漸漸遺忘了那些關于大機器的幻想,只有在介紹早期科幻的資料里,讀者們才會重新接觸到那些古典的幻像。然而,這些關于機器的夢想繞了世界一圈,在沉寂了半個世紀后,又帶著一股濃重的懷舊氣息在日本動漫大師的手中復活,再度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
喜愛飛行器與歐陸風光的動畫大師宮崎駿,在《風之谷》中描繪的庫夏娜公主的巨型運輸機,打著鉚釘,粗壯沉重,質(zhì)感強烈,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試牛刀之后,宮崎駿的《天空之城》帶有更多的工業(yè)革命時期的味道,高架鐵軌上的舊式火車和黑漆漆的礦洞,將觀眾重新帶回到一個神奇的年代。在《紅豬》中,宮崎將自己對于老式機器的熱愛發(fā)揮到極致,大量超乎想象、形態(tài)各異的老式水上飛機,在屏幕上鋪天蓋地而來,令人眼花繚亂,嘆為觀止。
是什么讓宮崎駿對工業(yè)革命早期的大機器如此著迷?是對機械單純的迷戀,還是對一個逝去的時代的緬懷……
是啊,1900年前后的人們還不知道什么是世界大戰(zhàn),什么是核威脅,什么是文明的沖突。他們充滿希望、朝氣蓬勃,積極進取,他們的未來具有無窮的可能。而一百年后的我們,就只能在舊夢中重溫那些美好、樂觀的狂想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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